尹学芸,女,出生于年7月。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余万字,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,孙犁散文奖,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,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。
补血草
尹学芸
1
请好了假,屯屯回家换了套新衣服,打车去了城北的储蓄银行,在三楼办公室见到了桂行长。桂行长打发掉了所有的人才走过来,这期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。屯屯一直不安地看着他处理公务,脸上满是打搅了人的歉意。桂行长却始终没有看她。坐到了屯屯的对面,小包装的茶叶撕开封口,小心地倒进紫砂壶里。屯屯注意看着桂行长的手,洁净,修长,像绘画或弹琴人的手。他的手比他的脸年轻很多,当然,他的脸也不老,只是不如他的手年轻。
屯屯在喉咙里喊了声哥哥,叹气样地,吹动了空气中的浮尘。
“哦?”似有感应,桂行长抬了一下头,镜片后的眼睛在她脸上停了大约半秒。
“今天怎么有空过来?”桂行长说得心不在焉。他端过来一盅茶,说这个是顶级金骏眉,朋友刚从福建捎来的。“你尝尝,喝得惯不?”
“好喝好喝。”屯屯蚊子样地应。嘴唇遇到了烫茶,都还没怎么喝到嘴里。香气氤氲的鼻孔直痒,她忍住了一声喷嚏。
“你别紧张。”桂行长说,“你紧张的样子就像个小姑娘。”
“我是老姑娘了。”屯屯笑了下,白牙齿一晃,又不见了。说好的不紧张,其实还是紧张。屯屯抖了下肩膀,紧张似乎是浮尘,能够轻易抖落掉。“我请好假了。”屯屯说,“我要回北疆。”
桂行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,问什么时候走。屯屯说,马上。夜里八点多的火车。桂行长看了一下表,说怎么不坐飞机?屯屯说,我习惯坐火车。桂行长说,不是高铁?屯屯说,坐高铁要倒车,麻烦。桂行长说,我找人送你。屯屯说,不用。我回家收拾一下东西,然后就去长途车站,来得及。桂行长自己喝了口茶,似乎再无话可说。视线落在了茶盏里。洇了会儿,桂行长抬起头来说:“家里有什么事吧?”
屯屯呼出一口长气,望向窗外。一大片白云在天空中急急行走,像鹅群一样。其中一只“鹅”明显脱离了队伍,在旁边浮游。我爸想我了,他最近身体可能不大好,一直喊我回去。屯屯小心地瞥了一眼桂行长,上次见他的时候是年节后,屯屯来送北疆的土特产。薰衣草精油,马肠,烤鸡蛋,葡萄干,胡杨林里长的蘑菇,几乎都是吃的。精油是女人用的,屯屯不说,桂行长自是明白。他说,这么沉,你把北疆背来了?
就是那次,屯屯告诉他,父亲得了直肠CA。发现的时候是在秋天,父亲说啥也不愿意做手术。后来是趁他昏迷的时候把手术做了,他便血便得已经不行了。想来桂行长是知道的,他没有问CA是什么。能当行长的人,天下的事没有什么不知道。在屯屯眼里,他就是个天神一样的人物,无所不能。她看他的目光都是景仰。他当时这样问了句:“精神……好吗?”省略了主语,他只关心精神。这让屯屯不以为然。屯屯笑着说:“他想吃补血草,说我采的才管用。我知道他就是想哄我回去,想吃补血草,谁采还不一样呢!”
“补血草是什么?”桂行长开始变得专注。
桂行长去过新疆不止一次,南疆北疆都走过。他喜欢新疆的石头,和田玉,哈密玉,蛇纹玉,玛纳斯碧玉……那些坚硬的温润的生命和光泽,能让一颗心盈满水分……可他没听说过补血草,从没有人告诉过他。
屯屯说,补血草是一味中药。又叫黄花矶松和金匙叶草,有止痛、消炎、补血的功效。自从做了那次大手术,他总发脾气,说手术把他做坏了,说自己缺血。他捏着手腕说,因为没有血,血管像奎屯的河床一样,都瘪了。
这些是妈妈在电话里反复告诉她的。但屯屯留了个心眼,省略了妈妈两个字。
“其实他就是瘦的。”屯屯皱一下鼻翼,那里堆起了细碎的皱纹,把几粒细小的雀斑埋葬了。屯屯是一个玲珑细瘦的女人,小小的个子,典型的瓜子脸。谈起父亲,她的紧张消弭了,就像说一个淘气的孩子。“我今天从这里路过,顺便上来问问你,可有什么要捎的,或者,给小北带点什么?”
小北是桂行长的儿子,明年就要高考了。
屯屯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桂行长,心里却在想这是个倒霉催的理由。想问这句话,电话里就能问,何苦大热的天跑上楼来。
“没有。”桂行长果断摇头,“他什么也不缺。你路上注意安全,到乌市告诉我一声,到奎屯再告诉我一声。”
屯屯心里一阵凉一阵热,鸡啄米似的不知点了多少下头。她把包带放到肩上,站起了身。“那我先走了。”屯屯说,“哥放心吧。”
冲口而出,两人似乎都有些不自在。过去屯屯叫他桂主任,后来叫桂行长。几年前的晚上,遇见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散步。桂行长对儿子小北说,叫姑姑。妻子立马说,叫阿姨。屯屯僵住了,只是笑了笑。错过身去几步远,就听桂行长的妻子说,阿姨是官称……你怎么随便跟人套近乎。屯屯在路边的灯影下尾随他们走了几十米,桂行长说她是下属。妻子说,下属就更应该有分寸。桂行长低垂着头,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。她完全可以不遇见他们,是她想遇见。她想近距离地看看小北长什么样。事实是,当时小北站在树影里,她没看清。桂行长的妻子走路呈外八字,屯屯从小就知道,这样的走法是吃官饭的命,她是保险公司的副总,她的父亲曾经是埙城炙手可热的人物。桂二奎之所以能当行长,据说与其岳父也有干系。这些屯屯都是听同事说的,屯屯在邮政部门上班,管分拣包裹。那里女人成堆。女人成堆的地方八卦就多,没有什么秘密能瞒人,当然,屯屯的秘密除外。
桂行长走到办公桌前,拉开抽屉,拿出一个信封,立起来贴放在一只纸袋的内壁。正好秘书敲了下门,推开了一道缝。“桂行长,人都到齐了。”
桂行长说:“让大家再等几分钟。”
秘书应了一声,小心地关上了房门。桂行长把纸袋递给屯屯,说茶叶你留下。屯屯希冀地看着他,等他说下句话。他的话却说完了。屯屯的脸像小姑娘一样涨得通红,她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可疑,倒好像是专门为信封来的,那个信封很鼓。屯屯抱着纸袋往外走,羞愧得走路都要跌跟头。
她没有回头。感觉中,他在门口看自己,然后,急急推开了对面会议室的门。
2
屯屯的新衣服,其实就是一件雪纺连衣裙,上面开紫色的花,有点像补血草。在网上看见这件衣服时,屯屯心里一动,一刻都没迟疑,第一时间放进了购物车里。这大半年,屯屯的耳朵简直被磨出了茧子,妈妈总在说补血草,因为爸爸总怀疑自己的血管空了。“你出去看看,补血草出芽了吗?长骨朵了吗?开花了吗?”用补血草的花沏水,喝下去能直接流到血管里,变成O型血。这是爸爸做梦时,一位长着白胡子的长者告诉他的。从此,他就一心一意等。妈妈每次说起这些,屯屯都要抹一回眼泪。妈妈是河东狮吼脾气,发起来地动山摇。不知什么时候改了性情,一句话来回说,一回比一回示弱。眼下是七月,北疆奎屯的七月,该是补血草在北坡上大面积开花的日子,爸爸却说妈妈采来的补血草不管用,“你让小美来,她采来的才管用。”
“大姐二姐呢?”
“你就回来一趟吧!你爸说了,别人谁采也不管用!”
“我爸怎么样了?”
“医院里,几天不想吃喝,老说小美该回来了!”
“你把电话给我爸。”屯屯对着手机说,“爸你要好好吃饭,听我妈的话,听大夫的话。我明天就去请假,争取能早一点赶回去,给你采补血草。”
听筒里却没有父亲的声音。屯屯又喊了两声:“爸,爸!”
妈妈说:“你听不见他说话,他声音小得像蚊子。”
“你让他吃饭呀!”屯屯着急。
妈妈说:“你还不知道你爸的脾气?犟驴,你就随了他!”
屯屯喉头一哽,把电话挂了。
眼下屯屯倚在靠窗的位置上,感受着列车的风驰电掣。林木,灯火,黑黝黝的旷野成了一条线,在屯屯的眼前惶急地闪过。对面卧铺的女人一直在打电话,哇啦哇啦说着家长里短。坐下,站起。站起,又坐下。收了线,她开始自言自语。被单旧,毯子薄,枕头一股汗油味。说一句,看屯屯一眼,她是想跟屯屯结成同盟。这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,有些肥胖,却长着削薄的嘴唇。头上是稀疏的发卷,泛着晦暗的光。屯屯不想接她的话,是因为屯屯需要安静地回味一些东西。从埙城到北京一路奔忙,途中大巴出了点意外,剐蹭了一辆小车的屁股。紧赶慢赶上了火车,似乎还没站稳,列车就呜的一声开始鸣笛。
一颗心终于安稳,屯屯把行李安顿好,脱了鞋子把脚收到铺位上,整个身体呈“之”字。两只胳膊趴在小方桌上,专心致志地看窗外。
“天黑了。”女人的搭讪是在表示不满。那意思是,漆黑抹眼的,能看见个啥?
屯屯歉意地回头笑了下,又恢复了拒绝交谈的姿势。
“茶叶你留下。”她心里依然叫他桂行长,这是一个郑重的称呼。
那,信封给谁?
这话他没有交代。如果也给屯屯,他没必要说“茶叶你留下”。
是有话外之音的。
那信封里,不多不少是一万块钱。从柜上新取的,紧实实地拦着封腰。屯屯掀起来看了看,都是连号的。
屯屯假装从那里过,却在楼下打了电话。接着,又去了趟洗手间。摆弄一下头发,擦掉额上的汗水,又扑了些粉。她不想那么潦草地面对他。对了,之前她还特意穿了条新裙子,虽然他既没注意屯屯的穿着也没注意她的脸。屯屯磨蹭的这一段时间,他却有了精心准备。是精心,屯屯很笃定。准备了,却没有多说话。他知道屯屯的爸爸得了直肠CA。这么多年,屯屯从不轻易找他。这次登门,他想屯屯应该有要紧的事,而不是像她说的,只是从这里路过,问给小北捎点啥。
“到乌市告诉我一声,到奎屯再告诉我一声。”屯屯的紧张让他不忍。她紧张,他也不舒服。
这句话,却像架飞机在屯屯的脑子里轰鸣,似乎,还应该有弦外之音。是不是……到医院再告诉他一声?
这让屯屯振奋。她的胳膊肘支在跷起的二郎腿上,两只拳头顶着下巴,在隆隆的火车声中对自己说:“这一趟,去得值。”在这之前,屯屯为去不去见桂行长简直伤透了脑筋。其实,每次去见桂行长都会伤透脑筋,包括给他送北疆的土特产,屯屯会想,他需要吗?他回家怎么解释?他会轻视这些东西吗?这些土特产,都是屯屯花大价钱买的,因为都是市面上最好的,每一朵蘑菇屯屯都会反复比较和挑选。色泽,大小,一点霉斑都不许有。人家不让选,屯屯就往上加钱,直加到人无话可说。这事在屯屯心里有点神圣,不容许有丝毫瑕疵。然后便是千里迢迢背了来,像背着一个巨大的情感包裹。每次从新疆回来,她都要带这带那。干果,水果,甚至密封的牛羊肉,有一次,她带来了足有三十斤烟熏的小羊排,给他放到办公室就走了。屯屯刚到楼下,他的电话就追了来,粗暴地说,你干啥带这种东西,埙城也能吃到新疆的牛羊肉……你费那瞎劲干什么!屯屯想说话,却没提防抽了一下鼻子。三十斤,放到瘦小的屯屯身上,光是上车、下车、上楼……他知道自己的话重了,叹了一口气,让屯屯别走,晚上一起吃个饭。屯屯贴着墙根走,胆小得像只偷油的耗子。
屯屯的婚姻后来解体了。离了婚的屯屯有几年没有回新疆,也就有几年没有见桂行长。虽然同在一个邮政系统,却仿佛彼此毫无牵连。储蓄银行有了自己的办公楼,就像跟邮政分家了一样。屯屯租住在城北的建设公寓里,与华府小区隔了一条小马路。屯屯经常到华府小区里散步,那里花草繁茂,还有健身器材。每次从七号楼前经过,都要往上看一眼。七号楼是单独的一栋别墅,宽大的玻璃窗上倒贴着鲜红的“福”字。阳台上晾晒着衣物。朦胧的灯光里,映衬着暖洋洋的一幅生活图景。屯屯经常举着头一望就是半天。她不走,月亮也不走。她形单影只站在那儿,就像别有企图。
她见桂行长需要理由,从北疆回来,就是最好的理由。
那是他第一次请屯屯吃饭。在埙城最高的一家旋转餐厅。坐到上面,能环视城市周围的夜景。他点了最贵的一种龙虾,剥出的肉全部放到了屯屯的盘子里。他给屯屯道歉,说不是不喜欢她的东西,相反,他很喜欢。只是,不想屯屯那么辛苦。交通这么便利,新疆有的东西,埙城也有,受那个累不划算。
“我又不是走来的,哪里就累死了。”屯屯有些负气,情不自禁用手背去抹眼睛。他稍一示弱,屯屯的情绪就有些鼓胀。“当年我走来也没有觉得多辛苦,都是我心甘情愿的!”
他把纸巾叠得方方正正让她擦鼻涕眼泪。惊愕地听她讲出了第一次出疆的经历。
这些经历,屯屯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。她决意要出疆,誓死不回头,都是十八岁那年的事。年的夏天,高中毕业的陶小美从奎屯出发,来到了乌市。离开奎屯是她小时候的信念,走着离开也是信念之一,这都是她计划好的一部分。在乌市的电业局给黄板打了个电话。黄板是埙城人,在乌市附近的驻军地当兵。那一年他复员了。屯屯就是接到了他复员的消息,才义无反顾地要来埙城。他们是笔友,开始交往的时候,屯屯就知道了他的家在遥远的地方,那里或多或少与自己有些关系。就因为知道他是埙城人,屯屯才肯与他交往。
电话里,黄板却说不认识她。
陶小美说我是新疆奎屯的,奎屯,你当真不记得奎屯了?话没说完,就呜呜哭了。
黄板赶紧说,奎……屯屯,屯屯我想起来了。屯屯你想来就来玩几天吧!
陶小美当即决定做个新人,给自己改名叫屯屯。
后来她才知道,黄板在部队喂猪,闲来没事就找杂志上的征友启事,像她这样的笔友,黄板有五个。难怪黄板每次写信要用复写纸,连称呼都不换,抬头称:我的。落款称:你的。既亲密又暧昧,能把人撩拨得心神摇荡。
那些信,屯屯外出割草都要带在身上。戈壁滩空旷辽阔,落日又大又圆。在夕阳底下看那些信,美丽的句子像补血草的花朵一样芬芳迷人。
屯屯从乌市走到北京用了四十三天,她扒过煤车,坐过邮车。其实,她有钱买车票,可她越来越享受这个状态。长到十八岁,这是第一次走这样长而有意义的路。这样的长途奔袭,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心中一种神圣的秘密。这样一条路,一直在她的梦里。从脚肿,到磨就了一副铁脚板,有时两三天都吃不上一顿热乎饭。她在北京甚至没工夫停留。京东的一个地方叫埙城,她打小就知道这样一个地方。离埙城三十里,有个村庄叫罕村,是他们的祖籍地。上学填表要填的地方。爸爸就在那里长大,年支边,他跟新婚三天的妻子来到了北疆。那个新婚三天的妻子,却不是屯屯的母亲。
就因为那个人不是屯屯的母亲,爸爸自打从罕村出来就再没回去过。有一次他去北京出差,拐到了埙城,却没有回罕村。
他从不提有关罕村的任何事。他的故事极其神秘。
从陶小美记事起,父母之间的战争就永无休止。妈妈嘶吼着让爸爸滚,滚回埙城,滚回罕村。这两个地名,就像长了翅膀在屋子里乱飞乱撞。两个姐姐把头藏到被子里,屁股可笑地撅到了外边,像两只圆溜溜的西瓜。妈妈熟练地一把扯下她们的裤子,巴掌就像拍在生瓜蛋子上,能把两瓣屁股拍肿。陶小美只有五岁多一点,不怕死样地双手背后贴在门板上,两只大眼睛乌溜溜地看妈妈。“将来长大了,我一定要滚回埙城,滚回罕村。你们等着瞧吧!”草房的屋檐下坠着一尺长的冰凌,爸爸蹲在墨黑的屋檐底下抽烟,头上悬着一排冰锥做的利器。屯屯真怕那些利器落下来,戳破爸爸的脑袋。
那天她梦见爸爸死了。从梦中哭醒,她从妈妈的被窝里爬进了爸爸的被窝。爸爸把她抱在怀里,叹息似的说,我不会死。我死了,谁给我打幡呢?
再长大一点,她才知道这话有多重。
打幡的人应该是长子。再退一步,应该是儿子。从内地来新疆谋生的夫妻占大多数,他们的第一件事,就是要造一个儿子出来。这是信念。在西部举目无亲,一定要造一个儿子出来给自己打幡。否则,死都合不上眼。
新疆离内地千里迢迢,来的时候下了火车坐汽车,下了汽车坐牛车,摇摇晃晃在戈壁滩上走了七昼夜。他们很多人出来就没想再回去。
她和黄板同居了。黄板的父母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。屯屯初次上门时,就像个要饭花子。鞋子开裂了,头发长短不齐。上衣甚至错扣了纽扣,湿答答地贴在了后背上。黄板也用排斥的眼光看她,等她从洗澡屋里出来,换上干净衣服,黄板的眼睛就直了,说你是新疆的古兰丹姆吗?
“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,冰山上的一朵雪莲……”黄板走到哪儿唱到哪儿,中魔了一样。
等于来个不要钱的媳妇。黄板的父母终于想通了,“媳妇家里远,就不能有事没事回娘家,能省很多麻烦和钱物。”屯屯的婆婆账算得很仔细。
这个婚姻维系了七年,以黄板的出轨而告终。
黄板经常问,你跟我过日子总是心不在焉,你到底有啥心事?
或者,黄板这样说,你到底因为什么从新疆走到埙城,我没有那样大的魅力吧?
还有:“你为啥总不怀孕?”
黄板的话风越来越飘,眼神越来越轻佻,屯屯就知道他们该结束了。她不能等着人家往外轰,屯屯自己离开了。
屯屯从来也不敢告诉黄板,她不想生小孩。小孩不在她的人生规划中,她从小就没规划过要做母亲。她对母亲这样的角色很排斥。十九岁那年她怀了一次孕,自己去外县偷偷流掉了。躺在肮脏的小旅馆里,苹果绿的窗帘晒成了白菜帮子色,上面画满了地图。她一个人悄悄地流眼泪,是因为委屈和孤独。这种委屈和孤独却没有人可以倾诉。哭够了,去洗手间换卫生纸,她对着那些暗红的血块凝视了很久,然后果决地冲掉了,对着镜子梳好头发,扶着楼梯下楼。那时她刚应聘到邮政局当投递员,每天骑一辆28式的男款自行车,跳上跳下时就像在演杂耍。她负责城区西部的报刊投递,曾经把来自台湾的一封“死信”投活了,那一家人绣了锦旗送到了邮政局。
到年底,她被评了先进,转了正。
3
一幢水泥铸的大筒子房,投递组在东头,分拣组在西头。她有时闲着没事会去分拣组转悠,拿张报纸一边走一边假装阅读,有一回踢到一只邮袋上,栽了个大跟头。一直没看到桂二奎的身影。一打听才知道,他当了主任,去楼上办公了。
桂二奎皱起眉心看屯屯,他一直觉得屯屯不靠谱。她在他面前总紧张,心里有鬼的人才会那样。屯屯身材娇小模样可人,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,既像无脑,又像无心。年轻的时候,整个一个不良少女模样。夏天穿极短的短裤,指甲涂宝石蓝,从不穿袜子。第一次见屯屯那年他也在邮政分拣包裹。搬动一个大邮袋放到手推车上,一抬头,梳着荷叶头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,说你跟我爸长得一模一样。
他从没见过她。卷曲的黄褐色头发,根根带着弯钩。鼻头和眼神都是尖的,有一种热切的东西在神情里,那么想和你贴近或吸附。他警惕地问,你是谁?她说她是罕村的。可口音明明是外乡人,习惯说一口儿化音。“我都不用问,一眼就看出你是桂二奎。”她那时跟他说话一点都不紧张,一派天真烂漫。
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干活。桂二奎警惕地四下看了眼,把她领到了大门外。“你爸是谁?”
“和你通信的人,他叫陶子晟。”
桂二奎一听就明白了。
三年前,有个人来寄包裹。刚一进邮政局,工作人员就把嘴巴张大了。“桂二奎,你来办理业务。”有人故意把他叫到了前台。包裹是寄往新疆的,单子上写的是衣物。那人有些饶舌,主动说他有三个女儿,她们全部喜欢内地的服装,为满足三个女儿的愿望,他跑遍了整个埙城。桂二奎客气地接待了这个不寻常的顾客,不时看一眼他的脸。他也戴眼镜。他们都有些夹鼻,口是方的,有厚嘟嘟的嘴唇。发际线都有些高,亮出圆鼓鼓的额头。他们的身材居然也一致,都像蚂蚱一样有两条又瘦又细的长腿。他们看着对方,就像看着一块能推进或退回岁月的镜子,那里是多少年前或多少年后的自己。桂二奎莫名有些激动,手情不自禁地抖。为了掩饰,他把两只手插到绿色制服的方兜里,使劲抓住了里子。他们身边逐渐有人围拢了过来,顾客把他拉到了外面,在外窗台上用一条卷烟纸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。又撕下了一条卷烟纸,把二奎的地址写下了,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。然后开始了小心翼翼的通信。他们的通信没有违禁内容,谈的都是学习和工作,但都写得很长,他们有话说。有一回互寄照片,正好被妈妈发现了。
“天杀的啊,陶子晟,我让你欺负了一辈子!我不活了!”
妈妈的叫声比刀子还要尖锐,在家属院的上空响彻。跟爸爸结婚时她是初婚,是响应支边号召来建设边疆的。同乡给她介绍陶子晟这个人,除了大几岁,有文化,脾气好,多才多艺,还挑什么呢。后来她才知道,他不单结过婚,还有不止一个儿子。他不告诉她,除了想隐瞒,还因为这伤口太深太痛,他不想回首。可这算什么理由。许多年,她都认为是爸爸欺骗了她,骂他陶骗子。再加上总也生不出儿子,她对待自己,甚至有些苛刻。有一回,她发癔症,一剪刀就把陶小美的头发剪掉了。因为太擦近头皮,剪刀尖甚至戳破了耳轮。鲜血倏地顺颈项流了下来,陶小美一抹,胳膊都是红的。陶小美吓傻了,她以为自己的耳朵被剪掉了。“你咋就不是个带把儿的!”妈妈气愤地骂,“你不知道他想儿子想疯了?”其实她自己也想儿子,她死了也要人打幡。大美和二美都描述过,妈妈怀上小三时,整天横草不拿、竖草不捏,油瓶倒了都不扶。她笃定这回是个儿子。迈门槛想好了才迈左脚。喝醋,一点辣味也不吃。肚子稍大一点,她就说儿子在她的肚子里练武功。生产的时候她说啥也不进产房,说怕。医生护士都以为她怕疼,说你都生两胎了,再生顶多像母鸡下个蛋。可只有家里人知道,她是怕再生个丫头。
妈妈把照片摔在炕上,问三个女儿认不认识这是谁。三个丫头都惊呼,太帅了,这是爸爸年轻的时候!妈妈恨恨地说,这不是你爸,这是你爸的私生子,他们居然偷偷来往!可怜我这么多年一直蒙在鼓里,我恨不得杀了他!
“我有哥哥?真的哇!”陶小美不识时务,激动得眼冒贼光,嘴巴一张,流出了口水。
妈妈见不得她这样,狠狠扇过来一巴掌。
粮食局大院住了五六十口人,有维吾尔族,回族,哈萨克族,蒙古族。有个人总像影子一样在院子里飘,戴一顶白线帽。她在外边的屠宰场工作,有一回拿回来六个小羊拐骨,对陶小美说,你要吗?那羊拐骨不单洗净了,刷白了,甚至被包了蜡衣,晶莹剔透。哪个小姑娘能拒绝这个诱惑啊。陶小美把羊拐骨拿回家,把妈妈气疯了。她逼着陶小美把羊拐骨还回去,说不还回去就永不许她吃饭!陶小美抽抽搭搭往院子的东南角走,雪落得没了脚脖子,鞋窝里是透骨的凉。她的眼泪没等淌下来就变成了冰豆子,自己都感觉像受难的女儿国公主。大宝和二宝正在堆雪人,他们一个比陶小美大,一个比陶小美小,可他们都是男孩子。雪人戴了一顶毡帽头,鼻子上顶了一块西瓜皮,但分明是笑着的。西瓜一准是夏天吃剩下的,滚落到床底下,冬天扫除时被发现了,但它们依然不坏。陶小美家里也发现了一只大肚子西瓜,滚得像煤球一样黑,但切开一看,瓤是红的,甘甜。
陶小美把六只羊拐骨出其不意地丢到雪人怀里,撒腿就往回跑。
大宝二宝都是小白帽的儿子。陶小美从小就知道关于他们的隐秘,他们都是小白帽抱养的孩子。要再过几年,陶小美才能从大美的嘴里知道“爸爸有两个媳妇”,第一个媳妇就是小白帽。他们一块从内地来新疆,因为不生育,爸爸把她休了。
她常年偏头痛,便用兔毛毛线织了顶小白帽,一年四季戴在头上。
桂二奎一直努力避免见到屯屯。他当主任以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屯屯调到了下面的一个邮政所。他不愿意探究有关屯屯的一切,那女孩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,稍有不慎会让自己人仰马翻。他跟陶子晟一直在通信,你来我往,不亲密,可也不疏远。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老少朋友。从不谈屯屯、罕村,以及与家族和自身相关的种种,他们只谈工作、学习、风物。比如,傻石林,奎屯河大峡谷,百葡庄园,巴音沟乌拉斯草原。他甚至早早买了相机学摄影,把那些风景照成黑白相片,虽然模糊一片,但他会注上长长的文字说明。
在陶子晟的心目中,家乡的所有指向就是桂二奎这个人。桂二奎代表天、地、村庄以及万事万物。而遥远的北疆,是桂二奎心中若有若无的惦记,时间长了会想写一封信,诉说工作中的种种事情。但也只是想写一封信而已。
一点点红酒,屯屯的脸就晕上来颜色。有酒盖脸,她忽然很放肆。她说你为什么叫二奎,不是因为有大奎你才叫二奎,是因为你也出生在新疆的奎屯。奎屯,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吗?她没想到这个话题会让桂二奎难堪。他的脸瞬间变成了紫猪肝。他的家庭很诡异,母亲像个菩萨整日礼佛,父亲则像个仆人整天侍弄庄稼。父亲看母亲的眼神总是怯怯的,像个犯了错的孩子。家里有一块旧羊毛毡毯,母亲当蒲团用。上面是繁复鲜艳的各色图案,一看就是西域背景。有一次,父亲在屋檐下想用柴刀砍羊毛毡,刀举了起来,母亲在门口出现了。母亲清冷的眼神只一瞥。父亲马上现出一脸讪笑,拿到河里洗了。他十几岁的时候才偶然知道自己出生在新疆,满月就从新疆回来了。大奎长他三岁,对新疆毫无印象。村里当年有许多人去新疆谋生,他的父母也去了,但耐不住那里的干燥和寒冷,又回来了。
这些,他都是听村里人说的。他甚至暗暗庆幸父母当初的选择,假如父母不回来,就不会有他现在的生活。
直到那次父亲生病。他记得很清楚,他三十五岁那年,父亲因为阴囊肿物住院,他的高中同学在这里当医生。手术完了,同学拉他到僻静的地方告诉他,你父亲先天阴茎畸形,不会有性生活,更不会生育。
他至今都记得同学怜悯的眼神,看着他像看一稀有动物。
他悄悄给自己验了血,血型告诉了他所有的秘密。他这才知道,他与新疆的关系,复杂了。
他居高临下看着屯屯,一点一点收起了对她的怜惜。桂二奎说,难怪你总也长不大,你太任性了。人生就是过日子,你从新疆走到埙城,仍然没长一颗过日子的心。
屯屯僵住了。
桂行长嘲讽说:“你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,将来靠谁?”
“反正不会靠你!”屯屯突然爆发了,双手捂住脸,哭着跑走了。
4
牵起嘴角,屯屯轻轻扯出一个笑,随之眼泪就落了下来。这眼泪有宽慰,更多的是委屈。这些年的委屈如果打进包裹,能从内地一直铺排到新疆。信封就放在随身携带的布包里,用手一摸,就能摸到。她拿出了手机,想给姐姐们发个 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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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届“袁可嘉诗歌奖”征稿启事
第四届“琦君散文奖”征稿启事
第九届“十月诗会”征稿启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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